启蒙时代,历来被视作理性与进步的巅峰时期,然而这一广为接受的叙事正遭遇愈发严厉的重评。以乔治·E·麦卡锡(George E. McCarthy)著作《启蒙阴影: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隐藏政治与意识形态》(*Shadows of the Enlightenment: The Hidden Politics and Ideology of the Natural and Social Sciences*)为代表的学术研究,揭示了启蒙时期科学发展背后并非纯粹的理性追求,而是深受政治利益和权力结构驱动的复杂产物。这一视角挑战了传统上关于科学客观性的神话,促使我们重新理解看似中立的知识体系中所隐含的偏见与权力关系。

科学理性中的权力与意识形态驱动

麦卡锡及其支持者指出,现代科学并非从无偏见的空白出发,其理论架构蕴含着“先验且固有”的特征,这些基础不仅仅是逻辑推理的起点,更被用来正当化对自然与人类的支配和控制。换言之,科学的形式与内容往往映射了特定的经济社会利益集团的意志,这种观点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中得到了呼应:科学知识并非中立,而是权力结构的工具。例如,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包含的形而上学假设,即所谓“机器中的幽灵”,体现了对世界运行机理的机械化理解,这种框架促使研究更倾向于控制和操纵对象,而非纯粹理解或尊重其复杂性。

不仅如此,麦卡锡将其分析触角延伸至社会科学领域。启蒙以来,特别是德国社会学中的实证主义争论,彰显了实证主义方法对社会科学理性的侵蚀。通过强调经验观察和可量化数据,社会科学逐渐放弃了对价值和政治维度的反思,转变为似乎无偏见的事实陈述。这样的“去政治化”使社会现象被视为自然且无法改变的命运,而忽视了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和权力关系。实证主义并非单纯的科学进步,而是意识形态的一种体现,可能服务于维持现有政治经济秩序。

启蒙理念的内在矛盾与反动思潮

对启蒙思想的批判同样揭示了其哲学根基的复杂面貌。反启蒙思潮,尤其是被称为“黑暗启蒙”(Dark Enlightenment)或新反动主义(neo-reactionary movement,NRx)的运动,表现为对启蒙普世价值的反叛,主张回归传统社会秩序和等级制度。这一运动看似矛盾,实则反映出启蒙理念自身的局限与失败感:平等与进步的承诺未必兑现,带来了社会失序与价值困惑。例如,运动中的代表人物孟修斯·莫尔德布格(Mencius Moldbug)甚至公开赞扬奴隶制等历史上的等级制度,试图以“自然人际关系”之名为其正当化。这一极端实例暗示,启蒙所引发的思想自由与批判精神同样可能被扭曲,成为维护压迫体系的工具。

此外,启蒙的批判视角也不可避免地涉及殖民主义历史。去殖民理论强调,简单地将非西方主体纳入启蒙历史框架不足以回应其固有的殖民遗产,必须从根本上反思西方知识生产的本体论框架及其全球影响。启蒙思想为殖民扩张提供了正当性,其遗产包括加剧全球不平等和文化霸权。因此,理解启蒙时代的阴影,意味着反思它如何塑造了现代世界的权力关系和知识体系,进而推动知识去殖民化的紧迫呼声。

面向未来的启蒙反思与知识重构

麦卡锡及相关学者的研究揭示,启蒙时期远非纯粹理性和进步的象征,而是充满了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和意识形态纠缠。科学与理性的追求并非无价值,然而必须承认其历史局限与内在偏见,尤其是其服务于特定政治经济利益的功能。认识到这一点,促使我们更加批判地参与知识生产过程,拒绝将科学视为“超越历史与社会的真理”,而是承认其作为社会政治实践的嵌入性。

当代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者,需要从启蒙遗产中汲取教训,审视研究范式背后的隐性假设,拓宽方法论视角,纳入多元价值和文化传统,以促进更加公正和包容的知识体系构建。同时,面对近年反动与去殖民思潮的双重挑战,只有通过深入重构理论根基,才能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推动真正的社会进步。

正如《启蒙阴影》一书所倡导的,启蒙不仅是理性的光辉,更是潜藏阴影的时代。文化和科学的进步必须伴随着对这些阴影的正视,唯有如此,未来的知识生产才能真正实现解放与平等,铺就通往更公平社会的道路。启蒙的复杂遗产依旧在现代政治哲学与社会辩论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力,促使我们不断反思自身的知识立场与权力关系。